层峦叠嶂, 山道弯弯,交通极端闭塞的黄石村,有我一位姓杨的老表,他名文贤。父亲是小学教师,有文化,但在反右斗争中被划成了“右派”,那年他十岁。,母亲撒手尘寰,离他而去,那年他十二岁。五年后父亲病重,临死之前,拉住跪在床榻前文贤的手说:“孩子,你弟弟文山愚钝,没你聪明,你一定要答应我,要好好照顾他!”那时他刚满十七岁,就读于中等师范,还差一年就毕业了,就可以有城市户口吃皇粮了。但注定他命途多舛,恰遇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他如果读到毕业留城,十二岁的弟弟文山咋办?人祸天灾,很可能造成他短命。
为了遵从父亲的遗嘱,照顾好弟弟,他敬毅然决定辍学回乡务农。
历史于是改写。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了一点!
黄石村太落后,一个“黄毛未褪乳臭未干”的,不满十八岁的年轻人,要在艰苦的山村求生存,那是多么的不容易!不但是自己的生存成问题,还要使弟弟有饭吃有穿,压力实在太大了!然而,天无绝人之路,他聪明,勤奋,刻苦,有韧性,有自信心。他不懂就学不懂就问,学会多种生存技能:耕田种地,插秧打谷,无所不能。能做家具,还能修房建屋。可上山打猎,也可下河网鱼。不到几年功夫,他把从前的老茅草屋拆了,在原址上新修了一座大瓦房。农家的一切他都具备。做庄家活耕牛是第一重要的,他有。副业也重要,他养了不少鸡、鸭兔羊。他是村里出了名的“年轻能人”。正因为他能干,有一定文化,并且办事公正,被群众推选为生产队长。在他努力之下,队里首先买了台抽水机,使从前靠天吃饭的“望天田”,而今成为不愁老天不下雨的丰产田。
一晃十多年过去,他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。成家应提到日程上来,不少媒人来提亲他都回绝了。下乡来落户的知青刘素云,论人材有人材,论文化有文化,痴情于文贤,曾开真诚地说出心里话:“文贤,只要你同意结婚,我就永远留在农村,建设农村,决不动摇,决不返城!” 信誓旦旦,言犹在耳,话已说到这个地步,可他毫不为之所动。原因是什么?他有病吗?不想女人吗?不是!他也是血肉之躯,他也有七情六欲。我曾劝过他,要他权衡得失,抓住机会。他不听,问急了他才吐露真言:“我不能为了我自己幸福,而忘记父母临终嘱咐,要我照顾好弟弟……”
“你不是照顾了吗?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、无生存能力的弟弟,耗费了你不少心血,使他长成了牛高马大、壮壮实实的大小伙子,他已经具备独立生活能力,你这个当哥哥的完全尽到责任了,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!”
“不,我还没有完成任务……”
“还有啥没完成?你说!”
“弟弟没成家,等他成家后再说我的事吧!”
以后,我听亲戚们讲,他弟弟文山一点都不像兄长那样精明,那样有生活能力。好像还有点儿弱智,见人就笑,说不上两句话就结巴。哥哥叫他放羊,他贪玩,走失羊不止一次;叫他上街买化肥,化肥没买回来,钱被扒手偷了,他去追反而挨了一顿平打;农活中最主要的幺牛耕田,他使不来牛,甚至被牛伤过。文贤说他若不帮忙,谁家的女娃子会嫁给他?为弟弟婚事他伤透了脑筋。
一次我路过黄石村,顺便找文贤摆谈,他说弟弟终于在去年春天结了婚,弟媳好像怀上了孩子,他当然很高兴。我开门见山,说他也应结婚了!他没有说什么,仿佛心事重重。邻居万大爷拉我到僻静处对我说,文山懦弱,结婚后怕老婆,一切听老婆的。眼下他们分了家,哥哥做活归来晚了,弟弟和弟媳也不叫他吃饭,连用他们一点热水他们也做脸色,这叫昧良啊!万大爷叫我去劝劝。我很忿忿,正想去教训教训文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。文贤敏感,急上前阻拦,说他们的家务事不容亲戚们插手,不但于事无补,还把事弄得更为复杂。
我想这也在道理。
“他该有个家了!” 我说。
万大爷感慨地回答:“好时光都耽误了,现在还说成什么家?”
二零零二年,我与文贤一个远房亲戚不期而遇,听到他遭遇不幸的消息。文贤长期劳累,虽才五十多岁了,但体力大大不如以前。为了生计,他不得不干农活加上出外干零活才能生存;他这人心好,有时还帮乡亲们的忙,但只吃饭没工钱。就在一次帮忙过程中,踏虚了脚,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倒,抢救及时才保住性命,但已致残。他帮忙的这位乡亲,东拼西凑才付清了数万元的住院费,已经尽了全力了,文贤致残也就得不到一点补偿了。生活咋办?那时农村还没实行“人寿”和“医疗”保险,丧失劳动力的文贤只能靠做手工活换钱来糊口。
“他兄弟文山呢?对恩重如山的哥哥不伸出援助之手,说得过去么?”
“就别说他了!这家伙……”
我们心领神会,齐说:“有啥法呢?这家伙怕老婆啊!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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